青铜器

创伤

青果文志:

文/杨晓圆




     几乎,我们每个人,都带着,原生家庭的烙印在生活。我们每个人,几乎都带着不同的来自于家庭的创伤,或者是,成长的创伤。


      如果说,一个人,是他所有经历的综合体,那么,之前的我,是暗灰色的。


      小学五年级,我十一岁。2000年的正月二十八,是我妈妈的忌日,她在七天前过世。死因是,引产。事出的当天,下午放学之后,我只觉得外界,暮色沉沉,内心忐忑不安,彷徨无依。晚上,天黑得早,堂哥怕我们害怕,过来带着我和妹妹休息。七点左右,有一辆小车过来接我们,并不说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我却骤然嚎啕大哭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只是想哭。同去的爷爷斥责我:“哭什么哭!是什么事还没弄清楚呢!”可是我却仍然,一路上撕心裂肺痛哭不止,内心只觉得乌云压顶,凄惶,难以名状。同在车上的妹妹,很困惑的看着我,她从小因为计划生育养在爷爷奶奶身边,刚刚回到我们家一年多,和妈妈,和我,都不甚亲厚。


       我不知道车子什么时候到的,然后就被带进了一个灯光昏黄的房间。房间的最里面有一张床,而床上白布的下面躺着的人,居然是我妈妈。我掀开了白布,她像以往一样睡着了,闭着眼睛,只是脸色蜡黄。我叫了一声,妈妈居然并不应我。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妈妈不理我?我很奇怪。我伸手摸她的脸,可是触手满是冰冷,我觉得不能理解,因为往日,我喜欢抱着妈妈睡觉,妈妈的身体、妈妈的脸那么温暖。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三天前,晚饭的时候 ,妈妈还笑着对我说:“给你生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好不好?”问得突然,我不明所以,只是模仿电视里面的人物 ,说:“那你一定要再多吃点,你现在是两个人了。”我看着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六个月的身孕。


      音容笑貌,言犹在耳。我只是哭,哭累了就睡着了,睡醒了,继续哭,我只受本能控制,没有理性,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来说,又有多少理性可谈?一次醒了之后模糊地看到几个人围坐讨论妈妈的死因,有人说是大出血,有人说是器官衰竭,最记得爷爷说是血漫心,说的时候脸上挂着往常的笑意,不知道为何我只觉得这笑容看起来异常刺心。中间,舅妈带我去厕所。路过一个垃圾堆,里面血肉模糊,有很多婴儿状的东西,一小团,或者是一大团,白白的皮肤柔嫩,衬着清冷的月光,安静地躺着。后来回想起来知道这些是引产下来的婴儿。而且当时的我也并不知道,其中还有我刚刚出生的小妹妹,舅妈说她长着和我一样的面孔,手术后她还是活着的,哇哇的哭着,声音洪亮,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时间没到就被强行带出来。她被装到了一个塑料袋里放在门后的水泥地上,舅妈说她很想抱起她,但是又怕她打了引产的毒针,脑子有问题,责任太大,她于心不忍却又不敢冒这个风险,终究作罢。长大之后无意中看到一个妇产科医生写的文章,说有一次当她看到引产的婴儿小手里有一块皮肉,是疼痛中自己在自己身上抓下的,方知道这毒针的厉害,心中痛悔,遂罢此业。


        我仍然不知道自己身处哪里?应该是医院吧,直到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里是,专门负责计划生育引产的地方,县计划生育指导站。之后,有很多亲戚朋友,来这个小小房间探望,有一个自小我就认识的胖叔叔他看到妈妈的脚趾露在外面就把白布拉了一拉,盖住了妈妈的脚趾。后来,我仿佛知道,当初,他心仪妈妈。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无论床边是谁,妈妈都不会再醒来。后来有人买了寿衣,舅妈和大姨帮着妈妈收殓。她们用剪刀剪开了衣服,我看到妈妈的小腿内侧,有黑线头,大姨说带着这些往生,不太好。于是,拿剪刀剪掉黑线,然后我看到了,红色的血滴,妈妈的身体,还有血滴从刚刚的小伤口渗出来。我说:“会很疼的,还是不要剪了。”大姨答:“如果能知道疼就好了。”帮妈妈翻身的时候,我看到她身下有一大团的血迹,洇红了床单。过程中,舅妈说起,本来手术之后,妈妈休息了一会儿,就站起来说:“我们回去吧。”可是刚刚走到了大门,忽然就觉得异样,又回到这个房间,躺了不一会儿,叫来医生,他说没事,继续休息一下就行。但是舅妈觉得不对劲,刚刚手术的时候她在门口观望,看到那个医生把手伸到身体里掏,流了一盆的血,想要找人联系送到别的医院,但是我爸爸不在身边。没个人商量,她一个农村的妇道人家拿不住主意,终于找到人想转院,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临走前,妈妈先说了句:“我估计自己是不行了吧。“ 顿了顿又说:“这辈子怎么就跟了他?”之后就陷入昏迷,昏迷中,叫着我堂哥的名字。舅妈说,大概是想要你堂哥照顾你们姊妹两个,因为,可能你妈妈觉得,你爸爸根本指望不上。


         后来,出殡的日子,我穿着妈妈给我做的棉袄,面料是粉色的,上面带着银色小蝴蝶,是妈妈从大姨家拿回来的八成新的旧衣服。我似乎觉得穿这样的亮色不太合适,可是我也没有其他衣服了。早上起来我还饿着肚子,没有东西可吃。我往奶奶家走,灵堂就设在奶奶家,距离我们住的小学步行10分钟的路程。初春的风,有着微微的春的清新,但依旧凛凛的带着冬的冷意,吹在脸上,有点疼。后来我看到学校组织了全校学生来送行,学生们一路上有说有笑的很热闹,我很困惑,为什么他们如此热闹,再大一点才明白,当然了,如此烂漫的年纪,一个上午不用上课,虽说是去祭奠,可是对于他们来说“祭奠”是什么尚且不明,全当是一次意外的春游,换作是之前的我也是一样的。在门口农忙时晒谷子的大场上,校长喊全体鞠躬的时候,大家哄然大笑。因为在这个偏僻的农村,很少用这种新式的方式来祭拜亡者,人们通常都是磕头的,大家都被这种新潮搞得不好意思,于是难为情地笑了。我看了一阵就往奶奶家破旧的小院子里走,至于学生们什么时候回去的,我已经不记得了。院子门口有几个吹鼓手,其中有两个画着浓妆的女孩子,是我之前在好几家丧事上见过的。前不久晚饭后,妈妈还牵着我的手带我去听吹鼓手们唱歌。台上,他们动作夸张,用带着浓重方言的普通话唱着当下的流行歌以及《军港之夜》这些耳熟能详的老歌。我对妈妈说:“他们还没你唱得好听。”她回答:“已经很好听了。”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在我家里重逢。我只是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之后,我善良敏感又不学无术的爸爸觉得吹鼓手的那一套去别人家听听还好,用在自己家就太尴尬了,于是拒绝了他们热情的来意。 但还是保留了几个吹唢呐的和我们一起往南荡选好的坟地走去。妈妈今年才36岁,对于一个死者来说太过年轻,披麻戴孝的人选都不好找,而且,她,是没有儿子的。只得找了我堂哥堂弟充数。村里几个办丧事的老人,抬着外罩着水泥椁的骨灰盒,以及好几个花圈。一行人到了之后,挖开了长着碧绿麦子的泥地,放入骨灰盒后,在上面撒了栗子、红枣、硬币、纸币以及一些大白兔奶糖和玉米软糖。之后再封好水泥椁。我记得骨灰盒里的骨灰中有一块是我亲手放进去的。当时在阴森森的火葬场,妈妈顶着奇怪的浓妆被送进了炉子,出来了一堆白色的灰烬,里面有许多小小的骨头块,很像之前记忆中偶尔吃排骨汤后留下的骨头,白白的。它们中只有一小部分被放进了小小的骨灰盒,其余的被丢在了一个大灰堆上,我明白了,这个灰堆原来是个大杂烩,夹杂了无数人在这个世界上身体的最后证明。后来年长读到“粪土当年万户侯”,只觉精确无比。我不忍心妈妈其余的部分被丢掉,但又无法,只能捡起了一小块放回了骨灰盒中,之后几年我常常疑心自己是否拿错了,把别人的骨灰放了进去,让妈妈不得安宁,很是惶恐。


      大人们在地面上起了一个大的土堆,我和妹妹在土堆前烧火纸和金纸叠的元宝,然后磕头。之后众人散去,留下我和大姨小姨,大姨坐在地上看到花圈的纸条上有“万古长存”的字样,一把抓过,撕碎,嘴里说:“还长什么存,人都没有了。”一面掉下泪来。我似乎没有哭,只觉得陌生,在我的周遭似乎突然有了一个茧,把我裹挟其中,外面世界所发生的事,他人的喜怒哀乐,我只能静静地看着,一切都似乎再也到不了心底。从那时我明白,我成了这个世界的旁观者,带着无所适从,吃惊又麻木地看着这个世界。


        之后很多个早上,我经常推开家里狭小的厨房门,以为妈妈像往常一样还在那里,做好了稀饭,在热气中笑着叫我吃饭。可是奇怪,妈妈再也没有回来,我只觉得心里,很空,胸口上似乎有个小洞,它,在慢慢长大。


        之后学校院子里的邻居开始觉得我变得沉默寡言,经常一个人一张张翻着之前家里的照片集,里面有很多家人的合影。多是我6岁之前拍的。记得有一张是妈妈刚毕业时照的照片,笑容满足恬淡,对生活充满希望,想来也许那是她一生最好的光景,农家女孩,凭借努力考上了师范学校,当时贫富差距不大,她在师范学校里仍是老师的爱徒,容长脸端庄秀丽,个性平和,勤奋努力,和周遭相处融洽,以至于毕业之后老师让她留校任教,可舅奶舅爹觉得离家太远舍不得,还是让妈妈回家乡来了。舅奶说妈妈在淮阴上学时她也去过学校一次,觉得生平从未去过那么规整漂亮的地方。当时舅舅也考上了学校,舅奶觉得人生终于畅意,四个子女在村里年轻一辈皆属上乘,即使是家境贫寒、孤门小姓又怎样,她生性再要强也觉得胸口的郁气散了。只盼着将来子女成家,过起日子来。舅奶又说,发榜的时候,村上一个婶子到家里告诉她,妈妈考上了学校,她正在割猪草准备喂猪,顿时觉得心里比捡到金子还高兴。儿女中除了长子是家中独苗,自然非比寻常。三个女儿中最疼的就是这个二女,自小乖巧懂事,总是抢着干活,割草、做饭,上学,样样踏实细致、无需费嘴操心。后来二女毕业工作之后,一个月几十块钱的工资,经常补贴家用。又正值土地下放,全村人干活热火朝天,她也终于觉得日子丰裕起来,粮食够吃了,棉被够暖了,衣服即使还要修修补补终究也是够穿了。比起多年前天寒地冻,刚生产完只得盖一条小薄被,睡在铺着一堆麦穰的地上,瑟瑟发抖,已然是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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